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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生于上世纪70年代初,属最后一波赶上困难的年龄段,父母共生了四个儿子,我是老小。我虽没经历过太大的坎坷,但缺吃少穿的日子经历了不少。我文化程度不高,却是家族中唯一一个文化人,而且一干就是20多年。与其他家庭一样,我家的生活很平淡。父亲一直在村委会(很早以前称大队)干调解委员兼计生委员,母亲是普通的家庭妇女。记忆中,父亲个头高大,面皮白净,是个不苟言笑的人。别看我们村不大,但调解和计生的问题却不少,常常“按倒葫芦起来瓢”,从来没有闲着的时候,父亲整日陷于琐碎事务中,我很少看到他天黑前回过家。
父亲的两项工作相比而言,调解好干,只要会圆事就行,这项工作父亲向来轻车熟路,没有摆不平的。而计生工作却是老大难,干这行没有一个不发怵的。父亲是中国第一代计生工作人员,他们的工作模式尚属摸着石头过河的阶段。受“多子多福”的影响,当时农村人都忌讳做绝育手术,认为这是断他们家的烟火,特别是只有闺女没有儿子的计生对象,更是想尽办法逃避手术。父亲相当不招人待见,甚至让计生对象深恶痛绝。还有更过分的,干脆拿着刀直接威胁计生工作人员,父亲就遇到过多次险情,工作难度可想而知。
母亲一直不支持父亲的工作,认为不如回家种地安稳,但父亲很执著,达到了矢志不渝的地步,说啥也不改初衷,他与解放初期的老革命一样,每年挣个“先进工作者”便是最好的奖赏。
因为父亲长了一副不怒自威的面相,所以,从小到大,除了对父亲有朦朦胧胧的敬畏感外,我实在说不出还有什么其他印象。在外人眼里,父亲很讲原则。有人给父亲起了个外号叫“影响不好”。据说,如有人请他喝酒,他总用这句话来回绝。
父亲对家人的严厉是出了名的,只要碰到他在家,肯定会不厌其烦地教我们兄弟做这做那,凡事都要严格按他说的做,一旦做错,他会大发雷霆。
6岁那年,我曾因淘气挨过父亲的打,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打我,虽然只有3巴掌,但为我留下了刻骨铭心的痛——那巴掌绝对有力度,如今想来仍不寒而栗。但我对父亲的那一巴掌产生了很多的抵触情绪,感觉他对我关心不够,苛刻有余。虽然父亲后来经常跟我无话找话,但我总报以淡淡的回应,或干脆远离他。
我稍大一些,大哥、二哥相继分家,三哥在外当兵,只有我天天与父母一起生活,那时父亲已经闲赋在家,看着满头白发的他除了下地干活外,其他时间都是一个人孤独地在大门外坐着,我心里不是滋味,但又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。
20岁那年,我当了兵,临走那天,父亲随全家人一同把我送出大门,在母亲的哭声中,父亲表情冷静,只是对我挥了挥手,没有言语,更没有想象中的上前拥抱我,或者拍拍我的肩膀。这使我的自尊心受到极大的刺激,感觉与他的隔阂更深了。
我到部队后,通过训练学习,逐步转变了自己的思维,感受到父亲的不易,于是开始每周给家里写一封信,既是汇报思想,也是让二老放心。母亲不识字,自然由父亲读给她听。遗憾的是,父亲从来没给我回过一封信,令我怅然若失。那时家里没有电话,更没有手机,所以信是沟通了解的唯一纽带。
正是因为父亲当年的一巴掌,让我长了记性,学会了谨小慎微,凡事不敢马虎,这种性格自然适合干文秘,所以到部队时间不长,便成了首长的专职公务员,后来当了文书……从部队到地方,换过很多岗位,但从事的都是与文秘相关的工作。
2002年,父亲因意外事故导致大椎受伤,家里打电话给我,说父亲病情越来越重,已经下不了床。更可怕的是,他每天晚上高烧不退,天天都在抢救,而且已经持续了相当一段时间。我听说后,马上请假回家。
病床上,父亲全身僵直,由三个儿子轮流照顾着。看到我后,眼里闪过一丝晶光,我不忍与他对视。那几天,我天天陪在父亲床前。我有比较丰富的陪床经验,知道对病人不能仁慈,所以在他白天稍微好转的时候,逼着他在床上坐着,几天后,看有起色,又逼着他下床,从原地站立到走一步、两步……等我假期完成时,他已经能在床下走五六步了。医生大为惊奇,说不可思议的事情在我父亲身上发生了,说不定因我回来令他高度兴奋,从而缓解了病情。其实,父亲发烧的原因很简单,他每天暴露着身子做电疗,电疗室窗户破了一块玻璃,洞口正对着他,他一遇冷风就感冒。后来不再让他去电疗,他自然不会发烧了。
我回部队不久,家里来了电话,说父亲完全康复了。再过了几个月,说父亲已经能干力所能及的活了,听到这些利好消息,我充满了欣喜。
2003年正值“非典”,父亲过完69岁生日的第二天,再次卧床不起,病因不明。虽经医院抢救,但没能再现奇迹。当时部队因“非典”封闭式管理,经集团军首长层层签字批准,只能批假3天。
病床上,我看到了形同槁木的父亲,手指、脚趾都已开始干枯,药水均无法注入体内,神智时清时浑。看着他魁梧的身体被病魔折磨成这样,我心如刀绞,为自己当年的不成熟而自责。
军令难违,3天后,我匆匆与父亲告别,那一刻,他似乎有些清醒,尽力伸出手碰了碰我的脸,便无力地放下了。我知道,这次分别将是无法改变的生死离别!我咬紧牙关强忍着泪水,一步一步倒着出了门……
回部队仅一周,传来父亲去逝的噩耗,恰巧“非典”疫情缓解,我再次请假奔丧。几天未见,父亲已经由活生生的人化成了骨灰,我泣不成声。
收拾父亲遗物时,母亲说:“老头子留下一个小木盒,天天当宝贝一样藏着掖着,谁也不让碰!既然你们兄弟几个都在,就打开看看吧。”
父亲的盒子我听说过,他不让任何人动。于是就有人传言,那里面是见不得人的东西。母亲曾一度对小木盒内的物品产生过怀疑,两口为此曾经闹过矛盾。所以,父亲小木盒里的秘密成为在场人瞩目的焦点。
母亲取出钥匙,打开父亲的桌子抽屉,取出小木盒,小心翼翼地掀起了盖板。所有人都屏住呼吸,聚焦盒内——只见里面工工整整地放着我写的信和我从小到大各个时期的照片、证件、笔记本……除此别无他物。
我“扑嗵”一声跪倒尘埃。母亲拍拍我的背,轻轻地说:“你当兵走的那天,老头子痛哭了一场,这么多年了,那是我唯一一次见他哭。你的每封信他都看好几遍,他怕写错别字,让战友笑话你,所以每次都让你哥回信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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